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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希望我们有机会通过做操作系统,把相关的芯片、编程语言、数据库、编译器等技术和人才储备起来,这对未来咱们整个中国基础软件的发展以及各行各业的发展都非常重要。做底层的、有普世价值的东西,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近日,华为消费者业务软件部总裁、鸿蒙操作系统负责人王成录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到。在王成录看来,鸿蒙系统要像折叠屏手机带动制造业那样,给产业界带来有序、纯净的 IoT 生态,让产业健康长久。
《晚点》:2019 年,华为上了美国商务部实体清单,同一年,你们正式对外发布鸿蒙。在新情况下,鸿蒙和华为手机业务相互需要。但现在有人认为,华为会彻底退出手机市场。
王成录:所以这两年的鸿蒙生态发展特别重要。目前我们仍有几亿华为手机用户,如果老用户升级到鸿蒙系统后mac 翻墙后电脑上不了网,体验非常好,他可能会留下来。只要这两年时间抢下来,我们的硬件可能就回来了。
王成录:我比较乐观。最近这十年,中国各行业的进步超乎想象,原来很多无法制造的东西今天都能制造了,比如高端手机制造、柔性屏等等。你看这个瀑布屏(王成录举起了他手里的华为 Mate 40 手机),它的边框工艺,目前只有中国蓝思能做到。所以这个信心我是有的。
我们不是盲目定的 3 亿,我们分析了过去二十年 PC 产业和移动产业的生态发展,发现 16% 的市场占有量是一个分水岭,超过 16% 的生态基本就成功了。
《晚点》:鸿蒙 2019 年对外发布时,你们曾特别强调不优先用在手机上,现在又把手机装载量视为主要目标,所以在定位上,鸿蒙主要是一个手机操作系统还是 IoT 操作系统?手机和其他 IoT 设备,哪个更重要?
王成录:鸿蒙首先是面向 IoT 的操作系统,它的首要目标,是用一套系统满足大大小小各种硬件设备。设备上的系统就像语言,语言相通的设备就很好沟通;语言不通,转换起来就很麻烦,消费者的体验也不好。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IoT 很难爆发。现在的所谓智能设备,比如电视、车机、音箱,装载的系统五花八门,很难把它们连起来,更无法谈智能化。因此,设计鸿蒙的第一目标,就是用一套系统弹性搭载在各种 IoT 设备上,实现系统的统一。
手机只是 IoT 设备的一种,没必要割裂来看。从业务上说,优先级是手机;同时,智能手表、智慧屏、智能车机和 Pad 等消费者高频使用的设备,我们都希望尽快上鸿蒙。
王成录:第一,那会儿还存有幻想,希望能恢复和 Google 合作,一旦你要做(手机)系统,就相当于和 Google 决裂了。
第二是与 Google 的合同还没有执行完。Google 的商业考虑非常完整,Android 生态有一个 “移动应用分发协议”,与 Google 签署这个协议才能用 GMS Core,如果违反该协议,Google 就有权终止服务,这意味着你生产出来的手机,只要物权还没转移,都要冻结,不许卖了。当时我们还有大量手机的物权在手里。
王成录:2019 年年中,在香港见面聊的。因为 Android 厂商主要在亚洲,所以 Android 主管 Hiroshi Lockheimer 每年会在香港的一个酒店里集中见各手机厂家的人,这是惯例。
王成录:一半一半吧,因为每年和 Google 沟通时,华为是最特别的一家手机厂商,想法最多,不断推动 Android 系统的创新。
比如我们有一个降低功耗的 Sensor Hub(智能传感集线器)设计,最终被 Google 接受了。这之前,手机里各种传感器,比如计步传感器,要工作时就会唤醒主 CPU,功耗很高;我们在主 CPU 边上放了一个功耗极低的芯片,让传感器先跟这个芯片沟通,有紧急的事再唤醒主 CPU。这让华为手机的续航性能领先所有友商。类似改变 Google 原生设计的想法还有很多。
这是华为很大的优势,我们的技术,从芯片到云,全栈都有,一个逻辑功能,把它放在哪层最有效我们都可以实现。如果只有全栈中的一段,就很难做类似创新。
《晚点》:鸿蒙被广泛关注是华为上了实体清单的 2019 年,但你们内部 2016 年就立项了,谁最先提出要做操作系统的?
王成录:主要是我推动的。如果再往前三到五年,2012 年我在华为中央软件院时,就有做操作系统的想法。当时是从技术角度去推动的,因为做软件技术如果没有系统平台,会非常零碎,技术扎不下去,很难做出优势。
王成录:华为有一个软件决策委员会,由各产品线的软件研发主管组成,会一起商量这个事。从业务角度讲,当时(2012 年)华为主要做电信设备,大家没有很强的生态诉求。但从技术角度讲,大家认为有价值,所以我们定义了软件基础设施 1.0,把操作系统、数据库放到整个架构里,供各产品来用。2014 年之后,消费者业务增长非常快,有很多生态的事,想躲都躲不开,所以很自然地想到,一定要做自己的系统。
王成录:正式立项是在 2016 年 5 月,在软件部内部立项,这一点非常感谢华为的研发机制。华为研发分三段:一段是 2012 实验室,它看未来五到十年的技术方向和趋势;各产品线的研发部有两段,一段是产品线研究部,关注一到三年的技术趋势和技术点;另一段是产品开发部,聚焦未来一年的研发交付。软件部的研究部当时大概 140 人,决策权在软件部,我们先立项研发了操作系统原型,到 2017 年 5 月,1.0 版本就出来了。
我们消费者业务部每年有两次务虚会,消费者 EMT(核心管理团队)参加,这是很好的机制,大家开脑洞,聚焦一些核心议题,务虚会一般不讨论当下的具体问题。
在 2017 年年中的务虚会上,我报的议题就是开发一个多设备之间协同的分布式 IoT 操作系统,并分享了当时开发的 1.0 阶段成果。
王成录:余总认为这个技术方向很好,但实现难度太大,特别是软总线的挑战太大了。计算机体系结构中有总线(用于连接各个部件),总线的物理承载是导线的硬连接,软总线的目的就是用无线承载的方式,实现硬连接一样的可靠性、稳定性和低时延。
王成录:对,不仅是中国市场绝对第一,余总的目标是全球第一。但我觉得第一内涵可能不大一样,真正的第一指的是第一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但我们做不到。就比如今天华为的手机,虽然我们在中国市场最高份额曾经超过了 50%,但在美国制裁下,市场份额快速下滑,说明我们还不是中国市场上真正的第一。
王成录:讨论过,但没有人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最没想到的是软件不让用,Google 服务不让用。
王成录:对。这是华为研发机制的一个优势。看到 1.0 版本后,我判断这个系统很有潜力,就在部门内继续立项做 2.0 ,软件研究部的项目决策权在我们团队手里。
王成录:2018 年初,任总想仔细了解下消费者 BG 各部门都做了啥,他老人家很担心,我们增长太快了,会不会有很大风险或问题。他带着助理逐个听各部门的业务汇报。软件的汇报在北京研究所,用了一上午,我利用这个机会把操作系统的想法汇报给任总,他非常认可,这下我就有底了。
王成录:前一晚在想怎么用比较通俗的语言让任总能听懂。软件看不见摸不着,很抽象,如果讲不好,就达不到汇报的目的。所以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打各种比方、举类似例子等。
王成录:我说华为将来要想把产业做到上千亿美金规模,单打独斗压力太大,能不能让伙伴跟我们一起做?华为消费者业务的规模越大,风险就越大,经不起波动,如果一百亿人民币的生意,波动 50% 对华为影响不大,但一千亿美金的生意,下滑 10% 的影响就很大。生态在别人手里,太危险了。
王成录:对。我说,任总,将来能不能把咱们的系统装载到各种设备上。他说好啊,鼓励你们装到车里,装到电视里。
《晚点》:所以跟任总说,应该让更多合作伙伴参与这件事情,比跟他说,中美关系以后会让用其他系统不安全,更能打动他?
王成录:我觉得是的吧。没有任何人能够判断未来中美关系会怎样。但从业务和技术角度来讲,如果你不掌握核心的东西,就没有主动权,往哪个方向走都决定不了。
王成录:我觉得我们有机会去打造华为消费者业务未来二十年的底座。没有根的商业繁荣都是暂时的。华为算是中国很好的高科技公司了,但被美国制裁仍然受到这么大影响,还是因为在根上扎得不够深。
王成录:鸿蒙不再仅是软件部内部的技术项目,2018 年 5 月,鸿蒙获得华为 CBG(消费者事业部)投资评审委员会的投资,成为 CBG 正式项目,离商用又近了一步。
王成录:做一个操作系统,一定要跟产业的发展节奏匹配上。如果产业在高速增长期,要做一个新系统不太可能成功。换句话说,只有在产业升级转型时,做操作系统才有成功的基础。
王成录:当时整个智能手机产业在高速发展。决定做系统,是基于华为自己对智能手机业务未来发展的判断——智能手机总有一天会市场饱和。当时华为智能手机业务正处于发展快车道,目标是三年后年销售收入达到 1000 亿美金,五年超 1500 亿美金,但整个市场总量也就 8000 亿美金左右。
市场一旦饱和发展就会降速、停滞不前甚至萎缩,竞争会非常惨烈。业务和队伍都会受到非常大的压力,所以我们就想,如果手机业务到了天花板,下一步该怎么做。
王成录:对。如果产业不发生转折和升级,新系统不会有机会。2016 年我们决定做鸿蒙系统,不是再做一个 Android 或 iOS。
一个操作系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就要看这个系统能否给产业链各参与者带来潜在的巨大价值。再做一个一样的东西,消费者的使用体验没有变化,可能就不会买单,这样开发者也没有动力开发应用,生态就发展不起来。
《晚点》:去年 9 月,你们发布了鸿蒙 2.0 ,并初步开源,并在同年 12 月推出了手机开发者 Beta 版本,但置疑也升级了,比如评价它是 Android 翻版。
王成录:我觉得挺好,说明大家至少关注了。其实大家质疑鸿蒙是不是 Android 换个壳,这说明中国科技界对软件开源的理解不够一致。
并不是所有 Android 代码都是 Google 开发的,绝大部分代码来自开源社区。鸿蒙也会吸收社区的优秀技术和代码,用了 AOSP(Android 开源项目)的开源代码,就判断鸿蒙是 Android 换了皮,说明这类吐槽者没有太准确理解什么是开源。今年 10 月,鸿蒙第三阶段的开源代码会上线,来自 AOSP 社区的、由 Google 贡献的代码几乎没有了。
王成录:它的技术架构设计很好,但单点技术或组件不一定都是最好的。软件架构是一个整体框架,这里面的某些组件,可能 Google 做的还不如其他公司。
王成录:那太正常了,每个领域都是术业有专攻,比如操作系统和数据库就差得远了去了。所以 Google 再强,不可能面面俱到,它最伟大的地方是设计了一个非常好的架构。
王成录:软件架构,实际就是产品功能逻辑的技术实现。比如一部智能手机,开机后,先是系统检测各器件与模组,然后加载整个软件系统,直到启动完成,这个过程就是产品功能逻辑的一个实例。基于产品功能逻辑来确定系统整体实现框架,并定义和划分各模块的功能,这就是软件架构。
架构要快速应对变化,需要把各模块的功能定义清楚,并让各模块在逻辑上低耦合,也就是减少模块之间的相关性。这样,当要做新功能、系统优化和 bug 修复时,才能保证相应修改的影响范围小,保持架构整体上的稳定性。这样的系统,应对变化的能力自然强。
王成录:对。这一点我觉得欧美比咱们要强得多,在很多单点技术上中国一点都不差,但是我们在架构和系统能力上有较大差距。
王成录:人才、环境、包括教育特点。软件特别需要能系统性思考的人,软件非常怕零碎。它不像硬件,比如这个瓶子(举起手中矿泉水瓶),瓶盖和瓶身可以分开,但是软件几乎没有一个功能只跟一个模块有关系。比如智能手机的一个转场动效,可能与从应用层到系统底层的驱动都相关。软件系统某一环节出了问题,可能会影响全局。
《晚点》:其实从技术架构上来说,“微内核” 架构的鸿蒙可能更像苹果,苹果的多设备之间,也是不通过 app 就可以连接,你们和苹果的系统有什么不同?(Android 架构是宏内核,苹果系统包含微内核架构。微内核可以适应多种设备,通过系统直接连通,不需要用 app 整合,灵活性好、安全性更高;宏内核的优点是效率更高、性能更好。)
王成录:我非常高兴的就是鸿蒙的目标和实现方案,与苹果去年 WWDC 发布会时定义的方向几乎一样,都是多设备在底层的融合互联。这更坚定了我们的信心。因为你走的方向有更多人走,我们就更可能成功。我们和苹果最大的不一样是,苹果是封闭的,鸿蒙则会开放地做,与所有可能的伙伴一起,把鸿蒙生态做成功。相当于说我们又有苹果的优势,又有华为的优势。
王成录:做操作系统,挑战不在于技术,而在生态。仅凭一家公司可以做技术,但不太可能把生态做成,这是大家不相信的原因。
《晚点》:小米有位高管曾发微博说,如果华为的鸿蒙和芯片业务独立出来,他们当然愿意用,你们有想过在组织架构或运营上做一些更大的调整吗?
《晚点》:在 IoT 领域,现在有不同路线。比如有的厂家是先做了很多终端设备,然后做连接,而且它有一个自己的生态。
王成录:工程领域永远不会只有一条路,这是选择问题。华为不会做一个临时方案,而是要有通用性和扩展性的方案。
从应用层打通也可以实现多设备之间互动。但 app 想在手机和电视等不同设备之间流转,就要做针对性的适配修改。未来不管是手机升级,还是电视机升级或是 app 版本升级,都可能导致 app 在手机和电视之间流转不起来。
应用层打通这条路走下去的代价会越来越高,不具备通用性和扩展性。鸿蒙则是在底层实现硬件模组的融合,上层 app 原来的业务逻辑几乎不需要修改,就可以实现多设备间的流转。
王成录:一方面,现在生态的量还不够多,不够大。Android 有约 2000 万开发者,iOS 有 2400 万开发者,鸿蒙生态的开发者数量还差很多。
另一方面,硬件和应用厂家对鸿蒙非常认可。硬件伙伴方面,几乎所有家电企业都来沟通了,大多已经开始落实合作。美的从接触到决策全部硬件使用鸿蒙系统只花了 2 个多月的时间。
软件伙伴方面,我们选择了中国应用市场下载使用排名前 200 的厂家,一个个去沟通,现在已确定做方案的有 70%。
王成录:第一,有可能跟他现有的商业有冲突,比如说有人担心,他开发了基于鸿蒙的应用,是不是原来的 app 就没人用了,流量就丢了?还有,你做的东西是不是像你说得这么好。
《晚点》:开发精力的投入是否也是一大顾虑?之前我们看到的鸿蒙版京东直播投屏,据说一人开发一天就做好了,但那是一个特性改造,如果要做一个比较大的、完整的鸿蒙版 app 需要多长时间?
王成录:实际上,我认为 app 这种服务承载方式到天花板了。我们用的 app,哪怕是最高频的 app,可能连它 10% 的功能都没用到。现在 app 的做法是大一统,什么都往里放,实际对消费者是负担,找半天找不到要用的功能。
所以我们坚定认为,将来的应用是积木式、乐高式的,比如一个小硬件,输入输出只有一个麦克风,就没有必要把视频相关的服务放进来,只运行音频服务就够了。我对这一套编程框架非常有信心。
王成录:对开发者,这个必须要非常简单。我们的目标是做过一年 Java 开发的人,学上一两天就可以做很好的应用。
消费者接受起来会很快。比如昨天我们刚做出一个 demo,把手机往 Pad 旁边一放,就能识别设备的相互位置,我在手机屏幕上只要这么一划,(界面)就到 Pad 里来了。如果说我想讲胶片,我就可以把边上的解释部分留在手机,胶片部分挪到 Pad 上,消费者可以自己随意拖一块内容放到不同设备上去。
这种体验完全不是今天的智能手机 app 能比的。相当于将来消费者可以自行组装搭载鸿蒙的多种硬件,形成自己的超级终端。
王成录:互相良性竞争,推动不断进步。一个缺少竞争,前进动力不足;三个对开发者来讲意味着成本增加。
王成录:应该是苹果吧。苹果这家公司很伟大,值得尊敬,非常有技术追求和战略定力,比如在广告变现上,苹果很克制。
王成录:我挺乐观的。因为我对鸿蒙非常有信心,它不仅仅对华为有价值,它对中国整个移动互联网产业、相关产业都有巨大价值,而且是质变的价值。鸿蒙不是那种延长线上的创新,它很有可能改变移动互联网走向。
王成录:主要有两点 , 一是鸿蒙本身的巨大潜力和价值。鸿蒙有 3 个核心特征:一套系统能弹性部署在所有 IoT 设备上、设备间融为一体以及应用一次开发多端部署。这将给消费者的体验带来质的提升,给 IoT 硬件厂家及应用开发者带来巨大创新空间,它会解决 IoT 生态参与者原动力的问题,这点是基础前提。
第二是华为的技术实力。华为技术储备的广度和深度都是领先的。举个例子,公司曾经很担心 Google 中断与我们的合作后,终端软件会不会因此丧失竞争力,会不会连 Google 的安全补丁我们都可能打不了了。
但 2020 年跑下来,在我们已与 Google 中断联系的情况下,新发布的 EMUI 10.1 和 EMUI 11.0 的 NPS(消费者净推荐值,衡量消费者满意度的指标)超过 80 分,是 EMUI 历史上的最高点。虽然我们无法在开源之前获得 Google 的补丁通知,但过去一年多,华为仍是 Android 阵营里安全补丁升级最快的厂家。这里面的核心技术是华为的 “全栈补丁” 技术,就是我只换其中一小块就行了,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智能手机厂家有这个技术,连苹果都没有,只有我们有。
王成录:这个技术是我从核心网(属于华为运营商业务)产品线带过来的。补丁的好处,就是它很小,在设备运行过程中就可以把它打上去,不需要中断业务,方便快捷。我们当时为什么做补丁?是因为核心网的产品中有媒体网关这个网元,它是交换机的媒体面设备,升级比较频繁。当时我们在全球有 3 万 6 千多个媒体网关局点,如果每次升级更新都用全量版本,技术服务成本会非常高,因为每次都需要人到现场实施升级。所以当时我们就下定决心,必须实现远程打补丁,人不用去现场。我们 2009 年开始做这个项目,2010 年底就实现了远程打补丁的目标。
同理,智能手机原来的升级更新,几乎全部是全量版本,体积大、占用资源多,下载费时。所以我们很自然地想到了补丁技术,从 2015 年开始立项研发,一年多后,终端业务上也实现了全栈补丁技术。
《晚点》:所以对 Android、iOS 来说,你们这是跨界打击,是吗?把运营商业务的技术积累用到终端上。
王成录:对,我们现在在手机上打的补丁已有数十亿次。分享一个我在终端遇到的例子,当时有一个应用厂商,他们有一种模式,你的手机如果想跑我的应用跑好一点,你得先给我钱,我给你做定制版。当时我们没要定制版,因为我们已经把 GPU Turbo 做出来了,跑这些应用非常稳定。结果我们手机发布当天,这家厂商就升级了版本,只在华为的手机上会随机花屏。当晚 9 点多,舆情一下子就来了,我们从 9 点开始定位问题,到凌晨 1 点就做出了补丁, 凌晨 2 点半之前全网打完,第二天舆情一下就没了。
王成录:小徐总(华为轮值董事长徐直军)、余总(余承东),我和老板(任正非)最近这一年沟通也很多。
王成录:老板关注成熟度,他希望鸿蒙能大规模使用,给中国移动互联网及相关产业做出贡献。余总考虑的是对现有商业的贡献。小徐总可能除了商业贡献以外,还希望华为利用这个机会转型,把相应的文化、氛围营造出来。
《晚点》:任正非在 2020 年 11 月华为一个内部会上提到,华为是一家传统的硬件先进公司,现在要转型为软件先进公司,但很困难。如何在硬件基因的公司里,营造软件文化、氛围?
王成录:所谓软件文化是软件的特征决定的。软件看不见、摸不着,很抽象,最难的是大家有共同语言。需要做软件的人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把软件讲清楚。软件人的逻辑抽象能力要强,沟通能力要强,才能持续布道,逐步统一团队和公司内的语言和认知。
王成录:是的。与软件团队合作的团队,必须在统一认知下工作。比如说要不要做编译器?编译器的价值在哪?这些共同认知没有,编译器是做不下去的。即使是现在,我们的方舟编译器仍然会受到质疑。包括有时余总(余承东)也会反复,问你们编译器做哪儿去了?是不是就是提升了性能?
王成录:软件太抽象了。再加上业务和竞争环境时刻在变,导致软件的内涵和外延也时刻在变,要持续对齐统一,这会是常态。
王成录:对的。我估计公司层面 20% 不到,董事会成员几乎都是硬件出身。华为的传统优势是硬件,如果这次转型能够成功,我们软件和硬件都很厉害,那华为就有可能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
王成录:中国众多的软件人员都被吸引去做上层应用了,系统人才比较缺乏。没有大型的系统汇聚大家的力量,技术扎不深,很可惜。
我们 2009 年在开始做编译器,那时在国内找不到人,因为中国没有任何一所学校培养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当时就在美研所招了将近 20 名华人。后来我到了中软以后,才正式向公司要申请了 50 多人的编译器研发预算。
那会儿我们也开始跟中科院计算所合作,培养这方面的学生,毕业就可以来我们这边。经过十多年的持续积累,华为现在有将近 500 人的编译器队伍。
王成录:没有,因为他们在国内找不到其他工作,国内几乎没有企业做编译器研发。我觉得这是中国计算机产业一个挺悲哀的事,从业人员超过许多国家的人口总数,但没有像样的计算机相关核心系统在中国手里,所以很多产业看着繁荣,其实都处在价值链的最底端。以编译器为例,如果真到极端情况,美国不让我们用了,中国软件行业就立刻停摆了。
王成录:对,绝大部分是 GCC 和 LLVM,这两个最多。我在中软工作的那两年,说实话对后续消费者这边工作的开展贡献很大。也是在中软的时候,我们开始大规模参与开源社区。现在想想,都是非常宝贵的经历和经验积累。
王成录:那时我们基本上就是个 “菜鸟”。我们的沟通能力和技术判断力都差得远了。因为社区是完全自由化的,完全凭个人影响力来获得地位。比如咱们一起做一个项目,大家可能从来都没见过,都是远程沟通,平等陈述方案,最后投票选出最终结果。我们的人加入社区以后,视野也打开了,原来软件还可以这样做。
王成录:他说的应该是应用层,应用层是很繁荣。不过计算机科技领域或工程领域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在芯片、编程语言、数据库、编译器、操作系统和应用等各个领域都均衡发展才能枝繁叶茂。欧美在这些领域的发展相对均衡,有充足的人才储备,而我们中国只在应用层很繁荣。比如编程语言,中国目前还没有自主的编程语言,所以导致我们想做相关领域,比如编译器时,连人都找不到。
我问一个不是很礼貌的问题,你说咱们中国应用软件这么繁荣,给中国未来持续发展沉淀了啥核心基础和能力?
《晚点》:拿微信来说,这类应用创新是一个集大成的产品,带动了整个生态,比如微信支付和支付宝让中国提前进入了无现金社会。
王成录:微信作为一个沟通工具,当然带来很大便利,支付是一个伟大的创新。但我觉得中国有些应用,弊端要远远大于带来的贡献,比如短视频应用、游戏。在鸿蒙生态里,我绝不会做这些。
《晚点》:但你们的合作伙伴在鸿蒙上面做什么,其实你也管不了,比如鸿蒙版抖音,它可能会带动一定装机量,对你们有好处。
王成录:不会,鸿蒙对生态的管理,咱们就是一定要事先谈好,你哪些应用能上,哪些应用不能上。鸿蒙的应用上架和审核会很严格,确保系统的清洁和纯净,不会让它无限制地推送各种各样的东西,不可能的。
王成录:是的吧。我希望鸿蒙系统能给产业界带来有序、纯净的 IoT 生态,这样产业才会健康长久。
王成录:是价值观。我挺感谢华为的,至少华为这家公司的存在改变了中国很多基础性的东西,例如制造业的进步,手机折叠屏,就是因为华为往这方面牵引才让京东方有能力把它做出来。目前全球做柔性屏最好的就是京东方,这就是给制造业带来的价值。这不但对华为有价值,对整个中国制造业提升都有价值。
非常希望这次在特殊历史时期,我们有机会通过做操作系统,把相关的芯片、编程语言、数据库、编译器等技术和人才储备起来,这对未来咱们整个中国基础软件的发展以及各行各业的发展都非常重要。做底层的、有普世价值的东西,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
王成录:我特别喜欢天文,所以霍金的书我看过好多,它们对我最大的贡献是系统性思考。我想问题不会单点想,抽象要强一点,因为软件相关的技术太多了,在开源社区里面每年有 200 万个项目,同类项目就有几十万个。你选哪个?哪个会是未来方向?这一点非常难。
另外一个就是运动,跑步、打球。我自己的目标是每年跑 1000 公里,读 20 本书,坚持了十多年了。
王成录:John Hennessy 和 David Patterson 写的 《计算机体系结构》 去年出到了第五版,这五版我一直在追。我还有一本 David 给我的签名版。我觉得这个过程挺好的,我其实不是学计算机的。
当时无线产品线总监说产品问题多,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是学通信的人把产品做差了。我特别不服气,开始恶补通信知识。一年以后,我成了我们团队对无线全系统最懂的那个人。我很快就开始带队伍,管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大,就一直留下来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也挺好的,我没有计算机体系结构约定俗成的约束,反而思路更不受限制。比如软总线思路,可能计算机科班出身的人,会自己否决掉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