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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亚运会,霹雳舞成为正式比赛项目,比赛时间是10月6日—7日。我国有两位有望拿到好成绩的选手,男有商小宇,女有刘清漪,特别希望他俩当中能有人夺得奖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霹雳舞曾经火爆一时,全国各地、大街小巷的青年男女争相竞舞,成为潮流风尚。本版特别约请几位当年的“霹雳少年”回顾当初——那鎏金一般的岁月和一如既往前进的时代。
这几天以“霹雳舞”为关键词的讨论,把我逐渐又带回到了少年时代。回忆1987,我刚从乡中学转学到县中学,上初一,骑大飞自行车脚还够不着脚蹬子。正是这年秋冬季节,在县城电影院(翻墙零元看)一遍遍地看《霹雳舞》。对于那个第一次看见四层楼都颇感震惊的少年来说,看银幕上一群时髦男女青年如此机械又如此自如地摆动四肢与腰身,那种震撼感无以言表。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上手模仿。
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健健,他是我们那伙人当中,唯一能串起三个动作以上的霹雳舞高手。有段时间我常和他流窜在县卫校和县医院,和正在上学或已经毕业的护士姐姐们交朋友,他就时常在学校门口或者医院走廊里,做出漂亮的“月球步”,脚底抹油了一般地丝滑。我从来不好意思跳,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装作与他不认识。
霹雳舞在县城流行的时间很短,和我们的青春一样短。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不流行了,可能与以下这些事情有关:街头禁止摆摊唱卡拉OK,每晚上街查少年身上有没有带刀……此后沉寂了二三十年,直到街舞通过综艺火了,街上各种街舞培训班也多了起来之后,霹雳舞才算又被重视起来。导演大鹏拍了部以杭州亚运会霹雳舞比赛为背景的《热烈》,最后的比赛情节堪称精彩,但看了之后,却不怎么激动得起来了。
2023年的这个秋天,我坐在电脑屏幕前看老电影《霹雳舞》,恍如隔世,表情迷离且不失尴尬。想起几年前跟上小学的女儿说,你爸年轻时还跳过霹雳舞呢。她不信,说除非你能跳几下。我在沙发上伸了伸胳膊,看了下客厅之间的空闲位置,连站起来的心思也没有,悻悻地说了句“算了,怕闪着腰”。
现在想想,霹雳舞对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同龄人意味着什么?我想,就我个人而言,最直接的冲击,不是带来激动与想象,而是一种打击吧。银幕上的俊男靓女们,穿着发光的皮衣,把所有的喜怒哀乐用舞蹈动作展示出来——他们展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是什么资本主义景观,也不是什么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而是觉察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与氛围,一种舒展与放松,还有一种自信与真实。这样的打击,让人闷闷不乐,继而思考不停。
霹雳舞作为街头文化,它所带来的直接作用是消解暴力。在《霹雳舞》中有不少场景,斗舞时虽然带有明显的肢体冲突架势,但跳这个舞蹈最大的要求之一,就是双方不能有身体接触,于是怎样让自己惊艳的舞蹈动作在对方眼皮底下划过又不触及对方,成为衡量舞蹈质量高低的一个规则。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县城,街头卡拉OK比霹雳舞更能代表街头文化,比起卡拉OK的老少咸宜,霹雳舞只属于半大小子,尤其属于那些城乡结合部的少年,随着这些人长大成人后成为“沉默的大多数”,霹雳舞热也就过去了。
以我浅见,霹雳舞在中国的流行,并未解放当时年轻人的天性,《霹雳舞》电影如此受欢迎,跟着电影学跳舞的少年们如此之多,但他们很少像电影里的年轻人那样走上街头,把热爱转化为行动。70后这一代是颇为沉闷的一代人,他们不及父辈们有激情,也不比80后更具勇气。但不得不说,70后所得到的时代浸润是最强的一代人,文学、电影、音乐、戏剧、舞蹈等等,都在合适的年份,提供了充足的精神营养,所以70后这代人的“稳”当中,有不少是这份艺术影响所带来的。
霹雳舞2023年入亚,2024年入奥运,这其实已经是来晚了,来迟了,现在的霹雳舞,早已不是当年的霹雳舞,现在的年轻人,学跳霹雳舞的初衷与目的,也与几十年前大不相同。我绝对相信现在的霹雳舞,动作花样更好看了,但我还是喜欢和欣赏早期霹雳舞的质朴与笨拙——那些模仿电影跳舞的年轻人,如今多少都还带着这点质朴与笨拙,在用力地生活。
不久前“六根”饭聚,几个老男人来了兴致,我扭着咔咔作响的老腰,先来个机械舞入场,摆一个破碎霹雳的悬吊胳膊肘子。韩浩月开始擦玻璃、拔绳子。我俩只是暖场,头发灰白的绿茶上场,他收一收微微凸起的小肚肚,娴熟地做出全套霹雳舞经典动作。这时如果有蒙太奇,当逐渐切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群少年已不屑于群架,开始用流行文艺表达自我的年代。
那时改革开放接近十年了,我毕竟生活在小城。我小时候就知道,迪斯科和霹雳舞不是一回事,霹雳舞跟女孩子无关,玩家年龄偏小一点,要的是对身体极限的探索。而迪斯科的灵魂是走步和跳跃,是甩手和扭胯,它有自己的场所,有男孩和女孩,有拉手与若有若无的触碰,属于比我们大几岁的人们。霹雳舞只挥洒少年们的汗水,迪斯科却荡漾着神秘的爱情。在那几年的小城,霹雳舞带来一些群架,而跳迪斯科的哥哥们啊,他们真的会被绑上大卡车,在人民路呼啸而过,吓得我们这些孩子脸色铁青。爸爸们对于跳霹雳舞的儿子,会轻松随意地锛上一脚,而对跳迪斯科的大儿,投去忧心忡忡的一瞥。
韩浩月开过录像厅,比我成熟得早。那时候我们的头发也有明显的等级,我这样的好学生发型有点像早期的甲壳虫乐队,像小虎队里的乖乖虎,但苏有朋、郭富城还没出现,真正的社会上的领袖人物会拥有一个燕子头,也就是前面烫一下,脑后两绺挺长,分列脖子两侧,像燕子的尾巴。据考证,这个发型来自齐秦,1985年,他的一首《狼》让少年们听傻。那两年,我们会在背地里尊称留着燕子头的人为大混子。而如果头发全烫,那学的是费翔,得个子高高,并不争凶斗狠。《狼》专辑里还有一首《原来的我》:“给我一个空间,没有人走过,感觉到心灵的伤口”,这是受伤的狼,酷死了。
戴围脖成为流行,不止一个源头。1984年春晚,李谷一报幕,张明敏一袭西装,脖子上戴着灰色围脖,茶色眼镜,帅炸了。《上海滩》1985年引进大陆,许文强礼帽风衣,白围脖差点耷拉到地面,再加上1986年随《英雄本色》进来的小马哥,还没上初中的我,看到满大街飘起了围脖。流行就是这样,三十年后再看,夸张得一塌糊涂,像舞台上演出《雷雨》或《暗恋桃花源》,令人发笑,但在80年代的小城,白围脖们脸上严肃得像日本电影里抱把剑在街上闲逛的武士,我们要是敢有些许不敬,陈真造型的弹腿啪就架到了肩膀上。
那时候邓丽君已经过去,林子祥的《成吉思汗》80年代初火遍大江南北,《迟到》是1984年,《站台》1987年,《站台》是迪斯科舞曲,然后1987年费翔来了,我最喜欢他《恼人的秋风》。这里有一个时间相对论,我说的是大城市流行的时间,那时候我还小,到我们小城濮阳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青春期,正赶上扯着变声的嗓子吼唱了。
ABBA是迪斯科音乐的盟主,音乐人张晓舟说,迪斯科起源于欧洲,后通过美国成为世界大流行,然后根据开放的程度,在我们的台湾和香港逗留,经过本土化改造后一个鹞子翻身,进入改革开放后的内地,又按照磁带的销售路径,唱片公司、经销商、盗版碟商共享已翻墙的电脑,最后从大城市注入小城市少年的身体,让我们学会了跟着节奏抖动起来。从1979年在欧洲发行,到1987年让我开始哼唱,这一首歌的流行过程,用去了8年的时间。这几乎是那时的我的一辈子。
瞧这流行的节奏,也难怪到现在我妈还问我:你小时候老是唱“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你到底在等待啥呢我的儿?
六根饭局上,老潘又跑题,提议来场霹雳舞大赛,尽管老胳膊老腿已不听使唤,借着酒兴,大家真的舞动了起来。视频发圈后,朋友们顾念我的白发和老腿,还能豁出老命,给予友情的点赞和热情的鼓励。
霹雳舞无疑是我久远少年时代的肌肉记忆,这么多年从没唤醒过,却原来根本不会忘记,就像游泳、骑车、打球一样。
新年元旦,全校联欢晚会上,火爆的音乐响起,一个高高的少年从后台踏着“太空步”缓缓飘出,迷彩服、黑墨镜、花头巾、高帮靴、皮手套,闪烁的灯光、喷雾的舞台和少年出神入化的舞姿,看得我目瞪口呆。从没见识过这么震撼的场面,那一刻,我对台上的少年崇拜得五体投地。音乐停,掌声雷动,少年向台下鞠躬致谢,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正是和我下棋的同学。
一次在他家下棋,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教我霹雳舞。他很爽快,说:“没问题,但有一条件,赢我一局才能教一招。”他棋技比我略高,我输多赢少。自他以后,我努力精进棋技,并且天天缠着他下棋,一度荒废了学习,沉迷于学舞。
而笨拙的我,没有任何霹雳舞细胞,一个简单的动作,教很多次还学不会。最简单如“擦玻璃”,来回来去至少七八回,才似乎摸着玻璃。好不容易把一前一后的手放在一个平面上,脚下动作又变形了。更别提“单手托身”“鲤鱼打挺”等高难度动作了。
差不多跟同学学了一个学期,只好放弃了。但棋技倒是精进了不少,我们已经难分伯仲,互有胜负。大概能够对付下来的动作有“擦玻璃”“太空步”“平行移动”“全身过电”“单膝转圈”“单手托身”等七八个动作,仅仅是单个动作而已,他没有教过如何把这些动作连贯起来,也从没有跟着音乐跳过。
虽然不曾给别人跳过,更没有机会表演,但那段学霹雳舞的日子无比珍贵而怀念,那些自卑而孤独的日子,对着镜子演练那几个动作,是少年时的我最骄傲的自嗨。
做出这个决定,她竟有暗暗的羞耻感,体内气血上涌,像一锅水,烧到将开未开的状态,最是难受。奇怪,按理说,她又没做错事,羞耻的应该是他。
吃罢晚饭,他把碗筷一推,回卧室换衣服。她在厨房收拾的时候,留意听他开门又关门的响声。一分钟后,她换好运动鞋,悄然出门。
出小区就是一条商业街,他果然在前方一两百米,不紧不慢走着。街上人不少,下班买菜的,和吃过饭出来遛弯的,足够掩藏作为跟踪者的她。街道两旁有饭馆、超市、洗车店,当然还有几家快捷酒店。远远注视着他的背影,她想,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一起生活二十年,他向来没有饭后散步的习惯。过去总说着上一天班好累,吃饱了就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新闻联播看起,到嬉笑打闹的综艺节目为止。
变化是从近半年开始的。每周有两天或三天,不定期,他晚饭后会出门。不说去哪里,只说“我出去一下”。回家则是两个小时以后,不会太晚。但在小城市,两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她没多问过,觉得没必要,但心里忍不住揣度,在这两个小时,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肯定不掌握高层秘密,但他有自己的秘密。
她想知道他的秘密。平心而论,这已经无关忠诚,只为满足她心里那一点小小的好奇心。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他又让她产生了好奇心,唤起了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欲望。这么说的话,拥有一点自己的小秘密,也许并不坏。她想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回过神来,他已经拉远了距离,她赶快跟上去。
街道的尽头是一片广场,绿树掩映,乐声震耳。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广场舞哦,他?她忍不住笑出声,倒要看看,你这陈年老腰,能搞出什么名堂。她看着他径直走向广场深处,周围人更多了,一路穿过几群挥舞红绸的大妈和在教练带领下跳操的小孩子,绕过几个大花坛,在一排树下的长椅边,他停住了。她也赶忙收住脚步,站在围观广场舞的几个大妈身旁,用眼角余光望他。
她很快就看到了答案。有一个中年男人先做完了热身运动,去长椅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便携音箱,摆弄了几下,连上手机,动感电音响起。那是完全不同于广场舞伴奏的另一种节拍,强劲,快速,像绝望之人的嘶吼。那个男人开始跳了,其他几个男人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拍手叫好。那人先走了几个太空步,然后顺势开始拽绳子、擦玻璃,他身上像通了电流,时而抽搐,时而旋转。他的动作并不太快,甚至有点笨拙,但仍然能把关键的停顿和舒展踩在鼓点上,对于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做出这样的动作委实不易。
她想起来了,当年在中学的元旦联欢会上,他跳过霹雳舞。那是90年代初,中国的“霹雳舞王”陶金三次登上春晚舞台,大江南北,时髦小青年们纷纷学起了这种“踩电门”的舞蹈。从没想到,舞还可以这样跳。她看着几十米外跳起霹雳舞的几个中年男人,脑海里已经回到三十年前,也是这样几十米的距离,她坐在观众席,看着学校礼堂舞台上的他。一身缀满亮片的黑衣,一顶黑色礼帽,戴一副闪亮的白色手套,他学的是迈克尔·杰克逊。
当时她不知道这些,她是每天埋头刷题的学习委员,梳马尾辫戴厚眼镜,每个人的中学时代,班上都有她这样的学习委员,也都有他这样的不良少年——成绩马马虎虎,打扮流里流气,按那个时代父母和老师的嘱咐,她可不该搭理他这样的“差生”。但每年只有一天,就是元旦联欢,学校可以忽略分数忽略风纪,容许一群怪异出格的少年主宰舞台,肆意挥洒青春激情。在那一天,他抓住了她的眼睛,住进了她的心里,他是她的霹雳舞王。
她怔怔地看着,几个跳霹雳舞的中年男人,四周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好像有人在地上旋转,做出了高难度动作,人群爆发出欢呼和掌声。她其实已经没在看眼前的人了,她看的是三十年前的少年。那个少年单手撑地,像陀螺般高速旋转,最后定格在一个向上踢腿的动作。也是欢声雷动,但她注意到了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第一次看他跳霹雳舞,也是他最后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元旦假期之后,他没来上学,听同学说是跳舞伤到腰,住院了。问题不大也不小,寒假之后再见他,依旧生龙活虎,只是留下了病根,再不能跳舞。
那他现在,怎么还能跳?他又跳霹雳舞了吗?她一激灵回过神来,也不知自己愣了多久。环顾四周,人群竟已散去,广场上寂静无声。或许根本就没有人群,既没有广场舞也没有霹雳舞,没有那几个试图找回青春的中年男人。只有她的他,披着一件旧夹克,孤独坐在长椅上的背影。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不过几十年的岁月。夜凉如水,她扣好风衣纽扣,向他走去。